日暖春山时
I have confidence in sunshine. I have confidence in rain. I have confidence that spring will come again. Besides which you see I have confidence in me.
我对阳光有信心。我对雨水有信心,我深信春天会再来。我对自己更有信心。
上集
暮冬的日色将尽,张繁坐上了回家的客车。此时,距离她辞职不倒八个小时,从这里向南,向东,就是家的方向。一路上,张繁没有说话,依偎着末排的窗户,将凝结着水雾的窗户拉开一条缝,让带有寒意的风扑打着脸。
车上的人不多,都在睡觉或者低着头玩着手机,他们拖着。装在司机头顶上面的音响,正兀自放着一些老歌,张繁的落座位置只能隐约听到些曲调。
她也无心欣赏。自从离家之后,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路过的,她在乎的,在乎她的,都在卖力地冲她挥手,或是直接涌进她的胸臆 她感觉自我的世界正被疯狂地挤压,能够坍塌的全部坍塌,原本屹立的也轰然倒塌。
所以这次辞职并不算意外,只是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化了装的逃亡者,一个自惭形秽的落魄魂,一个隐私超重或携带违禁心事的人。
本来她此行要搭乘火车和上级一同出差,去同省的周边市区接待一个新客户。下午的火车,她早早地是收好了行李,里面胡乱放进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的用具以及一双棉拖鞋,她怕冷,穿不惯酒店四季不换的凉鞋。到了时间,上级还没来,过了半晌,发来短信说这边领导要开个大会,约莫至少三个小时,让她替她们两人改签一下。按平时的张繁,她现在还在火车站里枯坐,然后厌恶地皱起眉头,对周围的烟味,泡面味,消毒水味,腋臭、汗臭味干呕。
今日的张繁不同,她直接到柜台办理了退票,径直走向隔壁的汽车站,路上遇见几个说学逗唱的卖艺人,她从兜里抓了一把零钱,放进了零星几枚硬币的铁盒中,顿感身心一阵轻松。她平时也爱听爱唱,会了解每首歌背后的故事,对他们很是尊重。
到了车站,她就给上级发去了消息,很简短,相当于一封辞职信。“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家有急事,特提离职之请,如有不便,望海涵。 ”然后拉黑了与她的联系方式。无论如何,她都要感谢上级的,能让她有个这样的机会离开,她需要离开,需要休息哪怕像是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扇贝,晒着最后的太阳,然后死去,也没什么。在这种状态里,未来什么都不意味,就算没有也可以。
夜色渐深,张繁看见老旧泛黄的皮质的座椅背上被贴了好几个广告,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在上面写着的文字交错在一起,费尽心思地占据这块不大不小的地方。颜色深的印在颜色浅的上面,好像只要印记足够深,就可以遮盖住曾经写在上面的文字。
但事实是,上面的文字混成了一团,谁都不能看清谁。像极了张繁有时候欺骗自己的样子,把记忆涂涂改改,可最终还看不清内心深处的想法。
车上的人渐渐睡去,鼾声如雷。窗外的景色被替换成了连绵的山脊与黑沉沉的树影,路上很是颠簸,长时间被风雨浸泡的地面已经坑坑洼洼。张繁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坐在一艘船上,其余人则平静地游过。
手机震动,连串的号码上显示的是胡岩的名字。她能确信这是她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小半生,遇见的唯一一个爱她的异性。
只是,她自身总是对爱情及类似的情感有所排斥,对浪漫也有所抵触。她曾经上网找过相关资料,上面说她是性单恋(lithromantic),一种会对他人产生好感,但并不希望从对方处获得情感回应的浪漫倾向(romantic orientation)。也就是说,性单恋并不是一个学术意义上的性倾向,而是一种对待感情的态度。她觉得这个说法很贴切。不过,现实中真正表现的时候,她又会
碍于面子表达地很委婉,时常会给别人一种她正在吊着胡岩的错觉,其实她并不是。她也喜欢胡岩,在她看来,她只是在芦苇荡里一直漂浮不定的芦苇杆,身不由己。可她并不想说出这些。
令张繁有些歉意的是,这次的出行,她没有和胡岩说,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也怕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换来的是他铺天盖地的安慰。他平日里的关系都是细致入微的,且不带任何刻意。一句话概括就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能准时出现。胡岩的圈子很干净,长年坚持健身,看起来总是神采奕奕的,与最近陷入“病恹恹”状态下的她完全不同,他的精神没能感染张繁,这不是胡岩的错,是张繁自己的问题,她无时无刻都想告诉他,他并不知晓,还是拉着张繁,希望她振作起来。她只想逃离。
两人感情最火热的时候,张繁接受了胡岩的邀请,到附近的一家民宿里,让胡岩为她做饭。那时候她们很有话题聊,不管是大火的美剧、国产剧还是时下的热梗新闻,两人总是能从一处聊到另一处。那时候的张繁觉得自己愈来愈理解到爱了,且能量也愈来愈大了。两人在民宿里吃上了热乎的饭菜,有她最爱的番茄炒蛋,吃完之后张繁帮着洗碗。胡岩叫她名字的时候,张繁顺势抬头,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她的脸瞬间灼热了,带着一种幸福的冲动。当时,她的内心就有一种直觉,这种感觉持续不了多久。
回家了后,果然如此。张繁又像是跌进了冰窖,生活上与工作上的琐事烦扰着她,她必须面对上级的指责,领导的命令,做不完的工作任务,以及家里堆积了好几天的衣服与晾在狭小阳台上洗了好几天还未干被单。她觉得自己似乎匹配不上这巨大的幸福,她又开始逃避。胡岩自己也不知道他曾经暂时性朦胧地帮助了她,而是以为是那个吻太过着急,一下让她好感尽失,于是,总是想着该如何弥补,他会站在她的公司门口等她,会为她点上甜度适宜,温度适中的奶茶,会给她手写书信。愈是这样,两人的距离就愈是遥远。
胡岩不知道,如果她能彻底爱上他,那未尝不是张繁的莫大幸福。
震动结束了,她长吁一口气。点开了与胡岩的聊天头像,上次的聊天停留在一周前胡岩的问候。她思考了良久,写下一句话。
“我很好,等我回来,我去找你。”
又删去了四个字。
“我很好,等我回来。”
张繁并没有告诉他,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也没有告诉他这次回来之后回去哪里,其实她这次的决心就是改变自己,改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说服自己,增加自己对的爱欲。如果能够依赖上彼此的关系,那是她最求之不得的。
夜变得浓稠,车内的灯已经熄灭很久,她关上窗户,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她到家还有近七个小时。她的意识逐渐昏沉,睡着了。
下集
张繁家背靠着一座山,没有名字。
春天,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绿色从山中里窜出来,速度很快,接着占领了整个小镇,成为小镇的主色调。春雨来的时候,人们都躲在家里,从山里摘来的新鲜果实就在这时被吃掉,留下春天挥之不去的气息。
祖父从不带张繁上山,他说山上没有什么路,而且长满了荆棘。小时候的她就会从厨房拿出一个木制的板凳,然后呆呆地坐在在祖母身旁,看着祖父拿着一把斧头上山。主要是上山劈柴,新柴的水分很大,燃烧起来会噼里啪啦地跳出火星在地上。祖父偶尔也会摘一些野果放在口袋,然后带回来给张繁。
那时的张繁给它起了一个外国名字,叫阿尔卑斯山。能知道阿尔卑斯山,只是因为她偶然注意到了电视里播放的外国电影,并被电影中那连绵的山脉,鲜艳的小野花,和里面孩子们干净的声线所吸引,她问祖母那是什么山,祖母笑着让她去问祖父。祖父说那是阿尔卑斯山。她继续问祖父为什么知道,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和祖母一起去看过这个电影,并且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从此在张繁便把阿尔卑斯山挂在嘴边,每逢祖父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她就会高呼:“祖父,阿尔卑斯山的景色美吗?看见积雪了吗?”其实那座山的海拔并不高,也很难会有雪。
后来祖父病重走了,祖母和张繁哭了几夜。她们再也不用等祖父下山了。张繁习惯性的动作留存了下来,她会支起一个拳头拄在颧骨上,一动不动,然后眼神放空,就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来客
在长大点,张繁觉得拗口,就把阿尔卑斯山换成了斯山,也有“斯人已去”的意味。
这次回来,祖母有些惊讶,问为什么现在回来了,她搪塞过去,说是公司半个月的年假。祖母笑盈盈地说,好啊,年假好啊。其实今年公司业务属实繁忙,连过年都没来得及休息的她,怎么可能趁着现在回来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假了。
祖母并不会考虑这些,而是欣喜孙女的归来,她转身钻进了一旁的厨房,告诉她今天中午多做几个菜,让她等等。
张繁点点头,回里屋放下了行李。此时已是晌午,阳光晶亮,空气中都是花香,有一种春天的错觉,按理说,南方的春天是比北方的春天要来得更早,这种感觉应该不算是错觉。
她有一种从繁杂中跳出的失重感,轻松地无所适从,一路上消灭了不少焦虑与急躁,落地后又是一片美景,好不释然。
斯山比之前要高些吗,多是楠、桂、栎、樟、榉、等乔木,一层层绿意盎然。偶有一两只鸟跃起,从下半空飞进上半空。
掀开半掩着的帘子。祖母正主灶台在给腊肉焯水,水面上咕咚咕咚地胀起水泡,旁边灶台里炖着汤,再看旁边摆放着的新鲜蒜苗和山药,她明白今天中午要吃什么了。
“饿了吗?”祖母问。张繁怕祖母着急,摇摇头,笑着说:“不饿,慢点做就好。”
祖父在时,其实是个挑剔的人,他对吃与住方面都很严苛,住的地方得干净,吃的得鲜味。再抉剔的味蕾也被祖母征服了,她做的这手饭菜堪称一绝,让他每顿饭都吃得十分舒心,从此也就再也离不开祖母了。
可惜祖母现在的味觉和记忆退化的严重,张繁不敢多言,害怕扰乱了她的视听。
饭做好了,张繁尝了下,觉味道不输饭店,夸祖母宝刀未老。祖母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吃多些。
吃罢了后,张繁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了内屋。她突然想到了小月,小月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她没有父亲,母亲患有肺痨,总是在晚上咳嗽,她睡不着,眼角总是堆满眼泪。她的家很低矮,简陋,甚至有些肃杀,她从小就学会了如何挑水以及做饭。有次祖母晚上熬了鸡汤,小月站在门外,用力地嗅着。蒙蒙的月色中张繁把小月叫了进去。小月没开头,张繁就为她舀了碗鸡汤,她沉默,端着碗走回了家,把鸡汤一口一口地送进了母亲的嘴里,从此两人便成了朋友。张繁去了市里的高中,是寄宿制。小月以为她不回来了,在车站哭的稀里哗啦。那天远去的客车是留给小月的,孤独中带着些许寥廓。那是张繁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听说她们母子二人上了一辆陌生男人的车,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张繁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祖母叫张繁吃饭,晚餐相对简单,是一碗葱油面,她吃的很香,一连吃了两碗,祖母说她的胃口比之前都要好。
一连过了八九天,张繁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过她的作只是为了吃,祖母变着法地为张繁做好吃的,好在拿手的有百余道,没到重复的时候。
张繁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养了许多家禽,现在家中只剩下了头老黄牛。她问祖母为什么不宰掉,祖母说有感情,就不杀了,可能它到时候还能送我走呢。她说晦气,以后不要再说这类话了。祖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黄牛的干牛粪被当成了取火的燃料,燃烧起来有股奇异的清香。
这天下午,祖母收拾好了家中,清闲了下来。张繁以为她要和自己唠嗑,于是就和小时候那般搬着板凳坐在了祖母身旁。祖母说,我们上山吧。张繁没有想到祖母会提这件事,毕竟,祖父死后,就再也没上过山了,连劈柴都是找邻居帮的忙。张繁说,好。
最近几日天气转好,连泥土都是干实的,踏上去很舒服。张繁拉着祖母的手,缓缓地往上攀。张繁之前没上过山,想上;之后没了上山的意思,就没再上,第一次上山居然是和祖母一起,她没想过。祖母喘着粗气,突然握紧了张繁的手。
“繁繁啊,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心事。”祖母问。
“我,没有啊。”张繁不假思索,脸却泛起绯红。
“肯定有心事,我看得出。”祖母接着说,“你不用骗我,我第一天就看出来了。”
“我,我。”张繁说不出话。“工作不顺还是感情不顺?”祖母说,“不管是哪种呢,我都知道对于你这个年龄阶段来说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你想事事顺心,想从藩篱从跳脱,这些都很难。我知道。”
山更深了,没有祖父说的荆棘,有一条宽宽的河,蜿蜒地绕过山脊。
“嗯,骗不过您,您说的也是我这些时间在想的问题。”张繁说。
祖母闭上眼睛,等喘息平息,告诉张繁其实后来祖父离世之后,她曾经多次偷偷地上山,然后站在山顶流泪,等泪干了就下山,希望在去或返的路上找到些祖父的踪迹。其实她也明白这是幻想,不过这去往的路上给了她勇气,去面对这一切。之前她刚上山的时候感觉这里曲折,后来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路怎么走了,山的模样她都烂熟于心。张繁惊讶,默默地听祖母讲着她的故事。
到了山顶,绮丽的晚霞倾泻而下,斯山很美,比阿尔卑斯山还要美。祖母说,他们在这里接过吻,说过烂俗的情话。张繁附和着说真浪漫,其实她打心底也觉得浪漫,似乎也在同一时间接受了浪漫本身。
像是祖母那份深厚的爱唤醒了张繁,唤起了源自张繁内心更为深厚的那份爱她对祖母,对祖父,对斯山,对阿尔卑斯山,甚至是爱都有了新的认识。
傍晚,张繁重新为手机充上了电,本来这一行为是要发生在她打算离开的那一天,可她现在就想看看胡岩到底回复了什么。
略过无数个公司的未接电话,她居然觉得有些紧张,点开微信的那一刻,她屏住了呼吸。
“我等你,如果你来,我会等你;如果你不来,我也会等你。”
看见的时候,张繁的鼻头一酸。
回复了“好,明天见。”然后订好了归程的票,准备明天一早就和祖母告别。
然后出发。